前语 上（2/2）

半是撒泼半是求好：“楚楚且搂为夫一搂。”掉脸皮得便宜的事，我舒花帘最是擅长。吾妻噗呲一笑，往我手面轻轻一打，便拥住我，穷尽温柔。

纵是遍身瘀伤，亦甘之若饴。

晚些时分，皇家烟火会初起。

本王难得着了身华金鎏边的白袍，却被吾弟庆王花奕取笑，说我跟头白孔雀似的，颇有百年前风范。我忙将他拽过来灌酒，省得被吾妻拖去套话。楚楚是外场凶狠闺房温婉，谁都不信，除了我。花奕话音刚落，我就见远远的美人悠悠抬首，眸一如既往的朦胧不可分辨心绪。

本王只觉脊梁起了一痕冷汗，急急躲闪开目光。

烟火乍起，漫天辉煌。

袍袖被人轻轻一扯，我低首，只见一半人高的华裙女童，眉间一痕嫣红花案，没好气地撅着唇：“父王！”

我笑道：“月儿。”不想冥月不吃我这套，一脚跨上我的腿，小声在我耳边嚷道：“父王说好了带月儿去瞧缇娘娘！”

“缇”字一出口，我不免警觉地望向吾妻：尚好，她应是食饮罢了，凝眸不动看夜空中绽放不止的烟花。柔柔一拍月儿的小脑袋，我轻声道：“父王没忘呢，一定带月儿去。走，咱们去御花园，骗一骗他们。”

虫声此起彼伏的园内，与烟火会的热闹相比显得何其幽静。我一手抱起月儿，另一手施法画阵。倏忽一声长啼，一头云影冰鸦展翅落下，伴随阵阵侵体寒气扑面而来。

糟了！我看一眼怀中的月儿，她无所畏惧的小脸蛋带上了一丝踌躇。

“母后说月儿体质过寒……”她抬头，委屈地看着我。我上前一步，问冰鸦道：“走诀，为何今日轮你当值？”那冰鸦哀鸣一声：“岚娘娘令我等驻守皇城四角，走诀是恰巧外出巡查方回，才未被岚娘娘委任。”

是楚楚。

“她发觉了，”我搂住月儿，用披风裹紧她的身体，“月儿莫怕。走诀！我们抓紧！”怀里的孩子愈发紧抓着我的手，小手慢慢变得冰凉。

文缇……多年不见，卿佳不？

月儿在我怀中惊叫哭喊：“父王——！”本王所能做的，只是将她紧抱在怀中，一言不语，一语不发。

文缇啊，为你此番，莫负我意罢？

“……月儿？”

我摇摇怀中的冥月，举目四顾周遭静谧一片的群山。冥月沉沉似寐，脸色苍白，唇上残着一丝淡淡胭脂，一时半刻怕也叫不醒。走诀含首瑟缩道：“殿下，小的在老地方等您？”抬起一眼瞥过，便是一阵风声空余。

轻声叹。我自腰边摸起信物，循其明灭而走。夜林深处，一条幽径直通山间暗谷。其间月光影影绰绰，径边枝叶瑟瑟响动，虽是幅画卷，到底惹人心里发怵。我一咬牙，抱着微微发抖的月儿迈步。

文缇在这儿呆了七十二年了。

那年父皇登基，天下大赦，独独没有放过她。

话说回来，楚楚为正妃毋庸置疑，可彼时我极宠文缇，为她兴土木搜奇珍，也算个小侧室，到底是因了她模模糊糊的出身强行作罢不予封妃。楚楚亲自择地，为她的妹妹设建住所，和睦相亲。

可当本王见到她的那一刻，就该明白，过去的和将来的，都不会因此行而发生任何改变。

偌大空谷只是她的虚幻，一眼望尽只见青丝浑雪。这女子必是文缇无疑。缇女当年一顾，风景万千黯然。

她见着本王了，只一笑。美人骨相不老，皮肉已是回首云烟。我走到她面前，俯身凝望。

“文缇……？”

她撑着拐杖行礼：“奴拜见太子。”姿态娴熟，波澜不惊。我走近她，直到那双笑意浓浓的眼弯起，熟悉的酒窝又在嘴角打起：“你我之间，何须多礼。”

文缇噗呲一笑，又撑着站直：“纵是明白太子心意，奴亦知道自个儿的身份呢。”美目转而流转我怀中：“哦？冥月小公主也来了？”仿佛有所感应，月儿在我怀中猛地一颤，随即疲倦地睁开余惊的眼眸。文缇见状倒是笑意消退，秀眉微微一蹙，小心问道：“公主这是怎了？”

我叹息道：“你瞧瞧？”

“奴岂敢！何况奴如今双腿俱残，无奈腾不出手来。”

“借口。”

她笑意再现：“太子不清楚奴是个怎样的货色？”我无奈嗔她一眼，轻轻拍打冥月的背：“月儿，你看，这是谁——”依旧将冥月递与她，只是她不肯伸手。

月儿在我怀中凝眸看她，半晌呢喃着“缇娘娘”，复又昏昏沉沉睡去。文缇低首嘻然：“公主尚小，亦懂人之高低贵贱。如今奴身废，自然仅值几眼看过啦。”

清清楚楚见她眼底一阵潮红，随后她轻声道：“太子且道罢。公主体弱，受不得心法。”我搂住冥月，笑望着她答道：“到底卿领我意。”

文缇似笑非笑抬起眼看着我，澄澈的眸迎着月光柔软如绸。我走近，拨开她额边一缕花白鬓发，一阵端详。

“上次别后，”我朝她轻轻一笑，“托你算的那卦如何了？”

“娘娘——”侍者行礼，却无人应答，她思忖片刻又忙改口。

“……太子妃娘娘，时辰到了。”

她注视铜镜中的容颜，任由珠帘脆响。